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馬車在青石板路上平緩前進,停在城東梅學士宅外。
青瓦粉牆的三進大宅院,是前年御賜下來的宅子。
聖上原本要賜下距離皇城更近的郗氏舊宅,梅望舒再三推辭,起先說的是郗氏舊宅太大、梅氏人少,住起來空曠的理由,聖上不以為然,堅持要賜下。
後來還是借用了街坊間傳得沸沸揚揚的說法,自從郗氏數百口問斬於西市,郗氏舊宅夜夜聽聞鬼哭,凶宅不祥的名頭,才推掉了。
如今賜下的宅子,是聖上幼時的東宮教諭,國子監祭酒,崔大人的舊宅。
崔氏舊宅賜下之前就被徹底翻新過,屋頂覆蓋的新瓦,樑柱刷的新漆,就連屋檐下的燕子窩,都是今年新築的。
正門檐下掛着的黑底泥金匾額,當然也是新的。
簡簡單單『梅學士第』四個大字,出自當今聖上親筆手書;匾額左下角的朱紅印章,蓋的是聖上私印。
匾額剛剛掛上那幾個月,每天都有京城百姓聞風過來,先探頭探腦地在門外瞻仰半日,然後招呼全家跪下,對着牌匾挨個磕過頭,這才滿意地走了。
梅望舒每次下朝回家,馬車在門口小巷都會被堵上半個時辰,後來索性改走了邊門。
『瞻仰匾額』的熱鬧景象,直到半年後,京中幾乎人人都來瞻仰過一輪,才平靜下去了。
「大人,到了。」沒有外人時,嫣然也不必再一口一個『夫君』,換了個平日的稱呼,將假寐中的梅望舒輕輕推醒。
梅府大管事常伯,率領全府上下二十餘口,恭敬立於門外,迎接離京數月的主人歸家。
梅望舒下了馬車,將御賜的孔雀裘解下,遞給嫣然。
走了幾步,突然想起被遺忘在馬車角落裏的尚方寶劍,回頭正要去取,跟隨在車後走了一路的白衣箭袖少年已經不聲不響,從車廂里抱出了尚方劍。
梅望舒沖他微微頷首,「多謝。」
少年矜持地一點頭,把光華耀眼的尚方寶劍遞了過來。
大管事常伯站在門口,打量了幾眼面生的白衣少年,看起來十七八歲年紀,還沒有加冠,烏髮在腦後用髮帶高高束起,穿了身武人箭袖綢緞衣裳。
「這位是……?」
「啊,他姓向,向野塵。家裏排行第七,叫他小七就好。」
梅望舒簡短地介紹,「他是我新請來的護院。吃用按照一等護院待遇發放。」
常伯應了下來,領着新來的向護院就要去西邊跨院。
向野塵卻站在原地不動,氣惱地怒瞪着梅望舒。
憤怒的眼神倒提醒了她。梅望舒攔住常伯,多叮囑了一句,「向護院的月餉和其他護院不同,走我的私賬。對了,我有差事單獨給他,給他個清淨院落單獨住下,住處離主院近些。」
向野塵這才滿意地去了。
嫣然在前面領路,兩人沿着抄手遊廊,隨意說了些最近幾月家中的情況,到了東邊正院。
屋裏早已備好了熱水,大木桶,沐浴用的藥水也煮好了,褐色的一大鍋,剛從灶上端下來,咕嚕咕嚕冒着泡倒進了木桶里。
門戶緊閉的內室內,梅望舒終於能夠卸下所有的重擔和偽裝,舒舒服服、毫無負擔地泡了場暌違已久的熱澡。
滿頭青絲濕漉漉地披散下來,她閉着眼,昏昏欲睡地靠在大木桶邊緣,嫣然站在身後,拆了她頭頂的男式髮髻,指尖輕輕按摩着頭皮。
「只泡兩刻鐘。」梅望舒忽然掙扎着醒過來,看向角落處的更漏,「兩刻鐘後,把我叫起來。等下還要入宮述職。」
「半個時辰,不能再少了。否則藥效不能完全起作用。」嫣然輕聲埋怨,「大人又想跟上次那樣,人都快走到殿前了,疼得站不住,半路又回來?」
「兩刻鐘,準點叫醒我。「梅望舒趴在木桶邊緣,濃黑長睫低垂,盯着水波晃動的水面,」陛下在宮裏等着,不好耽擱太久。」
第二鍋剛煎煮好的褐色的沐浴湯藥,順着木桶邊緣緩緩倒入了熱水裏。
「剛才江邊賜下的參薑湯,驅寒藥效應該是極好的,大人應該多喝些。」
嘩啦啦的沐浴水聲中,嫣然輕聲慢語道,「良藥苦口利於病,大人讀書是極多的,為何淺顯的道理卻不聽從呢。」
梅望舒想起剛才那盅湯藥就頭疼。
「你現在這麼說,是因為喝的人不是你。一口下去的滋味……「她輕輕吸了口氣,」死人都能活了。」
嫣然捂着嘴笑起來,終於放過她家大人,換了個話題,
「大人遇到陰冷天就渾身酸痛的毛病,一半是舊疾,一半是宮寒。」
她拿起木勺舀了些熱水,在木桶中攪勻,又拿起篦子,緩緩梳篦起梅望舒濃密烏黑的長髮。
「恕妾身直言,大人每月服用的藥需停了。再吃下去,不只是宮寒傷身,以後想要子嗣的話,會格外艱難。」
梅望舒懶洋洋地翻了個身,趴在木桶邊,任由嫣然撈起她水中的半截烏髮,繼續梳篦着。
「我梅家的正室夫人是你,想要子嗣,自然是你生,與我何干。」
嫣然氣得手一抖,木篦子掉進了水裏。
「你、你……」她急忙用木勺去撈,把水裏漂着的篦子撈起來,在自家『夫君』光潔的額頭氣惱地輕輕敲了一下。
「和大人說正經事,少來說笑打岔。」
梅望舒閉着眼,唇邊露出一絲淺笑。
「嫣然,我已經二十六了。」
「二十六歲,不算晚呀。妾身家鄉那邊,有四十歲的夫人還能老蚌懷珠,生下幼子的。」
「不,我的意思是,二十六歲了,還頂着如今這樣的身份,這樣的活法。今日不知明日事,今年不知明年事。每每平靜度過一日,都感覺是偷來的好時光。」
梅望舒睜開濕漉漉的濃長眼睫,」只要一家人像現在這樣,都好好的,我便心滿意足了。至於子嗣,看天意吧,命里無緣不強求。」
「藥煎好了就拿來,別放冷了。」她最後溫和地道。
嫣然沉默着給木桶里加了一勺熱水,起身出去拿藥了。
喝完了藥,困意上涌,梅望舒眸子半睜半閉,掙扎着叮囑了一句,「兩刻鐘後叫我起身……」便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。
——
皇城東暖閣內。
這處暖閣的位置,正好介於前三殿和後六宮之間,是供君王退朝後臨時休憩的場所,雖然還沒到數九隆冬,暖閣里已經早早通了地龍,溫暖如春。
身穿海濤雲紋行龍常服、頭戴翼善冠的年輕帝王,端正坐在紫檀木大書桌後,對着攤開的一本奏摺,陷入沉思。
書桌的下首方位置,低頭回稟完了今年京察事務的安排、卻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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